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離歌別宴(〇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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離歌別宴(〇二)

因為背著光,看得不十分真切,怎麽有人能笑得這樣溫柔?仿佛一片晨露裏的曦微撫到身上來,叫人舒舒服服地對著日頭伸個懶腰。

妙真疑心那點溫柔是她的幻覺,可此刻卻甘願被這幻覺蠱惑,竟肯低下臉來說一句:“對不住,我不是有意的。”

良恭驚駭得連心都跟著彈動一下,也有些無措。這樣居高臨下的看她,覺得她乖順的模樣十分惹人憐。

他臉上的水細細地順著襟口滑進去,滑到胸膛,把那顆心也溫了溫。原是該走的,他的腳步偏又遲緩逗留,迤然轉去另倒了熱茶來,“這回可不許潑人了啊。”

妙真一時哭笑不得,反倒酸了鼻腔,仍是低著脖子,“要你管,我愛潑就潑。”

鬼使神差的,他彎低了腰,歪著臉看她,“那也別只逮著我一個人潑啊,屋裏這麽些下人。何況我今日並沒有怎樣得罪你,把我那惡脾氣潑出來,可是要打人的。”

口裏盡管說著“要打人”的話,嗓音卻放低成哄人的態度。

妙真心裏漸漸笑了,輕剔他一眼,把臉別到一邊去,“我曉得你最會打架,否則前些日子你身上那些傷是哪裏得來的?哼,總不會是在路上摔的。”

良恭心下了然,上回帶去他家的外傷藥,果然是她有意為之,也有意掩在那堆亂七八糟的藥材裏。好像把她的一點情誼藏在刁蠻的嘴臉後頭。

他更不便說了,以免她聽見是為她弄得一身傷,乍然的感動間,那點小小的情誼就不小心膨發成一種深刻的愛意。

要說“愛”,那可就太重了,他是受之不起的。

他只好直起腰來嬉皮笑臉道:“這卻不幹你的事。難道你管東管西,連我告假在家的事你也要管?”

妙真心情剛好一點,又叫他三言兩語惹出委屈。恰好丫頭們提著食盒進來擺飯,她漠然說:“誰稀罕管?你滾出去!”

那眼始終沒再擡起來,因為眼眶裏含著顆豆大的淚珠子。她也不知這淚到底是為他還是為安閬,為什麽事也還不明朗,因此也沒掉出來。

等他走出去,她隨手拈著帕子一揩,走進飯廳裏,“我下晌說要吃一樣雞蛋炒枸杞芽,有沒有?”

良恭在廊廡底下聽見她問這話,覺得好笑。那笑對著日落的餘光,是十分真切的一片溫柔。

這一點傷心到底在妙真是不耽誤吃飯的,也不耽誤睡覺。沒幾日,又忘了這日的委屈。她想,她這份連說也說不清的委屈,跟白池這些人受的委屈比起來,實在不算什麽。

她自己不把這當回事,林媽媽眼裏卻不揉沙子。老媽媽雖病中不大走動,可睡在隔壁是聽在耳朵裏的,妙真那日是慪得又拍桌子又罵下人。她一向待人寬厚,總不會真是為下人哪裏得罪了她,不過是借題發揮,找人撒氣罷了。

至於撒的什麽邪氣,林媽媽心如明鏡。這日趁妙真外出,她特地留下白池,將人叫到跟前跪下,“我今日為什麽叫姑娘跪下,我想姑娘心裏是有數的。也不要我明講,講出來,怕姑娘臉上過不去。”

那日安閬借探她的病進了東廂,她雖人不在,心倒是留在了這屋裏,仿佛看得見安閬那雙眼睛總離不開白池片刻,白池也是頻頻看他。這幾回意綿情濃的眼波,是她的猜想,也是真實發生過。

猜到她老人家遲早是要問,白池也不多辯,只垂首跪在床前,只怕一擡眼,就忍不住落淚。

林媽媽又叫她起來,有天大的道理講不完,“且不說未婚男女在那裏你看我我看你的不成體統,就是將來他做了姑爺,收用了你,也得有個上下主次之分。你要是記不住,索性我就去對太太說,將來不要你跟著妙妙去,省得惹出多餘的麻煩。”

白池睜著驚恐眼睛,眼淚忽然成行。可要講道理,她是講不過她娘的。她娘雖然大字不識,卻有成筐的道理。

林媽媽叉著兩手把被子底下的腹部壓一壓,“好在安大爺就要回常州去了,你們有什麽話且放到往後慢慢去說,何必急在這會?”

白池落著淚笑,往後也只能像偷雞摸狗,因為她心裏也存著一片愧疚,給出去的愛名不正言不順,得到的也是如此。

什麽都是沾了妙真的光,究竟什麽才是她自己的,她早分不清了。似乎連眼前這個娘,也是沾了妙真的光,才得她養育一場。

原本妙真是伴著曾太太與胡夫人到人家作客,因身上忽然來了,半道上又折身回來。甫進院內,聽見東廂有哭聲,細細一聽,是林媽媽在教訓白池。

不用問緣故,多半是為自己。這世上誰的愛都是有數的。她自小平白得的那許多愛,都是從別人身上掠奪而來。

她能還給白池什麽?無非是另一份愛。

好在婚姻這東西分配得很均勻,做太太的得到體面敬重,做姬妾的得到實打實的寵愛。她細想想,安閬的愛似乎也沒那麽要緊。雖然有點不甘心,但只要她搶在他前頭,從心裏摒棄他的愛,這樣就是一種勝利了,自尊與驕傲都得到了挽回。

打定主意,她往東廂廊下折轉步子,欲去解救白池。

不曾想給花信一把拉住,翻記白眼道:“你管她做什麽,是當娘的自己要罵她,又不是你叫罵的。”

妙真將她的手拂開,撅著嘴剜她一眼,“明日你給林媽媽訓斥了,也別指望我去解救你。”

花信撇著嘴分辨,“我可是為你好啊,你別好賴不分。”

“我知道你是為我,可為我的實在太多了。人家常說,福氣大了折人的壽,我受了這麽多好處,總覺得受之有愧。花信,我從前聽人講過,人的福禍都是有數的,今日多得的,明日都要還回去。與其等著別人逼債上門,不如我早點還,省得到時候難堪。”

說話瞥下花信,笑嘻嘻鉆進東廂臥房裏,起頭就吵嚷起來,“媽媽,我又回來了!身上來了事,在人家府裏坐著總覺不便宜。”

妙真一進來,白池幾乎是一種本能,馬上偏著頭搽幹眼淚,起身將床沿上的位置讓給她坐,只微笑著立在她後頭。

林媽媽看見妙真就自然變化成一副溫柔笑臉,拉著她的手摸了摸,“你瞧,你身上一來手就這樣涼,我囑咐丫頭們在你行經的日子煮些姜茶給你喝,她們都照辦沒有?”

“您的話她們敢不聽?花信月月都叫廚房煎給我吃。”

“你也要自己曉得保養,來了月事就不要貪涼快吃那些冰的寒的東西。”

兩個人一個細細囑咐一個細細應答,簡直情同母女。白池看著這一副“母慈女孝”的情景,心裏說不出的悵惘。

不過她插不上話,也只能任自己寂靜地站成一個局外人。

往後再在園中撞見安閬,白池倒很謹遵她娘的話,刻意避著。怕她娘說得出就做得到,真到曾太太跟前去說些什麽。她娘對她十分狠得下心,可別弄得往後連個不成名的“二奶奶”都混不上。

因為怕這結果,她每每都是假裝看不懂安閬的目光,也聽不懂他的暗示。一連避了些日,這日終被安閬堵在假山上的四角亭內。

那地勢高,風刮得透,亭內又沒掛簾箔,十分冷,因此鮮少有人到這裏來。

安閬四下一脧,不見一個下人走動,便大起一點膽子抓住白池的手,“你怎麽這幾日總躲著我?”

他的手實在燙人,白池怕人撞見,心跳得異常快。她忙把手抽開,別開臉尷尬地微笑,“安大爺多心了,我躲你做什麽?是我娘這幾日病又重了些,忙著伺候她。再有一樣忙,胡夫人要回家去了,我們姑娘常伴她出去向各處親友辭行,我自然也要跟著出門。”

安閬手心裏空悠悠的,心裏也跟著有些空落落的,“舅母要回去,你難道不知道我也要跟著她的車馬一路回常州?”

白池轉過臉看他一眼,低下了頭,“自然是知道的。”

“知道你還躲著我?”

安閬追著她眼睛看,目光有些急迫。大概是因為要走了,怕不能說的話久經耽擱便從此給耽誤下去,一心急於要確定些什麽。

他把她看得左右為難,眼睛避著,唯恐這“確鑿肯定”既是違了母命,又是有負妙真。

她娘的話也有道理,橫豎日後都是要隨妙真嫁過去的,何必急在此刻?可腦子裏這樣想,心裏卻不願這份情是“偷”,是“借”,是沾了人家的光。

所以話說出來,竟有些訣別的滋味,“這會不見,過一二年總是能再見的。我們姑娘盼著你金榜高中呢。”

她就是這樣,兩個人說話,總是要拉個擋箭牌。以至兩個人總像隔著堵墻在說話,什麽都不明朗。

安閬今天偏要鑿開這堵墻,“別人怎麽想我不管,我只管你。”

“管我?”白池擡起眼,略微驚詫。這驚詫是有些歡欣,“管”這個字實在動聽,好像她是屬於他的,他有這份權力。

“只管我什麽?”

“只管你盼不盼我高中。”

“自然是盼的。我們尤家誰不盼著你高中?”她又巧妙的避開,這回倒不是無奈,別有些捉迷藏的趣味。

安閬捉住她的字眼,朝前逼近一步,“我要問的是,你盼我高中,是如他們盼著未來姑爺高中的心,還是一個女人盼著她心愛的男人得勢之心?”

他真問出口,白池那顆左右為難的心反而是安定又歡喜。她抿著一線苦笑,“你這麽問,叫人怎麽答好?我又有什麽資格懷著這心?”

“沒人比你更有這資格,因為我心裏是把你當做我心愛的女人。”

安閬把此話出口,白池心頭又湧上一種勝利後的愉悅。她做妙真這些年的影子,頭一回越過她站到前頭來。

她原以為會內疚,內疚也果然是有那麽一點,然而更多的是滿足。

她沒講話,還是安閬在說:“我敢對你講明,我對大妹妹不過是感恩,對你才是愛。我知道你心裏一定覺得我是空口說白話,你等等我,等我想出個折中的法子,既報了姨父的恩,又能明媒正娶你。”

白池一時倒顧慮起別的,把身子側過去,“可我只是個丫頭,你有功名在身,我終歸不配你。”

忘情間,他轉到她面前,又握起那只細嫩的手,“我不在意這個,是丫頭又如何?也是清清白白做人。你等我高中,一定想個法子出來。”

法子能不能想出來白池倒不存什麽希望,自古恩情若兩分,實難周全。她只高興他有這份心,他這份心總比待妙真的重,也夠人滿足一陣了。

白池含笑走回院中,把領來的玫瑰花頭油拿去給妙真。妙真午睡才起來,坐在妝臺補妝,看見她進來,正好把畫眉的筆蘸了黛粉遞她。

白池擡起她下巴頦替她描眉,在她的睫毛扇動下,慢慢後知後覺地生出些內疚,描得格外細致,“花信呢?”

妙真撅著嘴抹口脂,聲音囫圇不清的,“她舅舅叫她有事。”

“你午睡起來,她不在跟前伺候,跑去和舅舅說話。我看她下回還好意思挑我的刺。”白池笑著旋去榻上坐著,打發小丫頭端了兩碗冰酥山上來。

妙真也走來榻上吃,嬉笑調和,“她的心還是好的。白池,你是識字的,不要和她一般見識。”

“我才懶得與她計較。”白池仍舊是笑,手指纖柔地理著裙子。

因上回挨了林媽媽的訓,妙真接連幾日見白池都是郁郁寡歡的情形。今見她總是笑著,因問:“你在外頭遇見什麽好事了?今天怎的這樣高興?”

白池驚一下,“我高興麽?”

“還不高興?都寫在臉上了。”

白池含笑不語,人歪在榻上,胳膊肘也是懶懶地搭在炕桌上。妙真歪著眼看她,見她滿面春色,也猜著了一二分。想必她是在外頭遇見了安閬,兩人說了會話的緣故。

至於說的什麽,妙真是猜不準,不過想也是些兒女情長的話。她心裏雖有些酸,也酸不至苦。心道反正她才是做正經太太的就要睜只眼閉只眼,且把心放寬。

兩人坐了會,白池把胳膊一讓,湊近來試探,“安大爺不日也要隨舅太太家的車馬一路回常州去了,他來向你辭行了麽?”

“沒來。表哥這幾日也不知在忙些什麽,既沒同寇立出去逛,也沒見與良恭一處。”

“左不過到書局去了。”

妙真點點頭,“還沒到走的日子的,到跟前再來辭也不晚。”

他倒是堵著白池辭了一回,白池不免有些居上的竊喜。她伸手來拉住妙真,溫柔得像對手下敗將的一種安慰,“他回去,明年春天就要上京赴試了,後年你大約就要出閣了。”

妙真拿扇掩住一抹羞澀的笑,眼波一轉,睇見外間似乎晃過良恭的影。

她撇下白池並這婚姻嫁娶的話題,忙跑到卷起的竹箔底下,“有什麽事?”

良恭站在罩屏外,不知臥房裏有別人,語調就有些隨意,“太太叫你。”

“太太叫我做什麽?”

“不知道,在園子裏碰見那屋裏的丫頭,就叫我來傳個話。”

白池已從榻上立起來,走到妙真後頭,“我陪你去吧。”

妙真眼珠子一轉,拿扇遮住口鼻道:“別,外頭風涼,別把你再作弄病了。你這幾日本來就有些不好。就叫他與我過去,橫豎他是皮糙肉厚的,不怕風吹日曬。”

良恭心裏好笑,面上不顯,規規矩矩跟著妙真出門。

自上回罰跪之後,兩個人有些日子不怎樣講話了。妙真在別的事情上都忘性大,唯有在他身上,她一丁點的小事都肯記得。

她急著與他慪氣,剛暨至院門,就在前頭把笑眼向天上一飛,“這樣大的太陽,你叫我幹曬著麽?還不取把傘來?”

這是又作出新花樣了,天上分明雲翳濃重,太陽只露著個角,光也是黯淡的光,沒見過這天氣還打傘的。良恭心裏抱怨,也只得掉身去取。取來自然不要她撐的,由他撐著,走在她側後半步。

妙真為的就是這個,還嫌遠了,扭頭不瞞地瞅他一眼,“你自己看看,這遮得住什麽?我半個身子還在外頭曬著。”

他只得近前半步,走在她身旁。他自己是不遮的,把傘全歪在她那頭。

妙真還是不高興,睞目睇他,“你身上一股臭汗味。”

想當然是故意挑刺,這時節哪裏容易發汗?何況良恭吃過午飯才往外頭下人房裏洗的澡。

他不理會,反正她時時刻刻都在生氣,要問緣故恐怕連她自己也說不清。他剪起條胳膊,嗅著她身上淡淡的玫瑰香,只管心曠神怡地走著。

妙真見他這翛然態度,又是喜歡又是恨,一面又忍不住要與他搭訕,“你方才往園中去做什麽?”

“噢,安大爺叫我去,說他不日要回常州了,與我說說話。”

“他要回去,連你都辭了……”

誰人都想著辭,唯獨還沒來辭妙真,是把她排在哪個份上?

妙真在心裏頭掰著手算,眼卻一歪,又歪到良恭身上,“我問問你,你是男人家,以你男人家的眼光看,安表哥到底好不好?我嫁給他,到底行不行?”

良恭既是意外,也是心慌,隨便拈出一句話,都只能是謊。他便低下頭一笑,撇得幹凈,“怎麽問我?我見過什麽世面?老爺還不是男人家,老爺看他就很好。”

“老爺老了,難免有個豬油蒙了心時候。況且你是年輕男人,和他們長輩的眼光畢竟是不一樣的,我怎麽不能問你?再說你們兩個還有些交好。”

“你看她好就成。”

“我?”妙真是說不清的,安閬好是好,可世上好人太多,不見得都與她相關,“我不知道……”

“你不知道誰知道?”

她竭力慫恿他表達,“你呀。我和他將來是要做夫妻的,難道你是我的下人,不期望我好?我想做奴才的自然都盼著主子日子過得好,主子成日哭哭啼啼的,做奴才的心裏也是要傷心,是不是?怎麽不好講呢?我知道你不論說什麽,都是為我,我保準不怪罪你。”

說著說著,話頭就有些失公允了,仿佛是盼著他能說出個什麽不好出來,“你要是昧著良心說得不公道,我嫁錯了人,日後可要怨你。”

這話真是耳熟,良恭心裏瀾瀾一蕩,蕩出些酸楚。他這人也真是怪,總容易癡迷這雲裏霧裏捉迷藏的游戲,註定終生活得如風中落葉,飄忽不定。

大概是命犯太歲,他只得幹笑兩聲。笑得妙真心裏癢癢的,兩只眼睛睞著他,生怕錯過他臉上一點哀傷的表情。

然而他將哀愁藏得很好,面上只露著一份尷尬。尷尬得仿佛腳下已沒有他的立足之地了。盡管他行走得翛然從容。

在她看來,這尷尬只是為怕說錯話得罪人。她哪裏猜得到,良恭卻是因為作難。要說安閬好,他心裏另有所愛。要說他不好,又是睜眼說瞎話。

又覺妙真這一大堆的話裏似乎暗藏機鋒,非要他說出個情理之外的答案。

他額上起了一層霧蒙蒙的細汗,心裏有些焦灼。又經不住妙真一再攛掇,只得模棱兩可道:“我看安大爺自然是人品貴重,否則我也不願與他結交,他也不能與我這樣身份的人結交。”

“誰問你他做朋友好不好啦?”妙真翻一下眼皮,“我是問他是不是做丈夫的絕佳人選?”

“他若不是,那你看誰是?”

話音甫落,良恭便暗悔不該這樣口快。他瞟了妙真一眼,可巧碰上她枯苗望雨似的一雙眼睛。她問的問題是與他有關的,他不是覺不出來,只怕她真講出個確切的人,彼此都不知該怎樣下臺。

要明著說,那必定是傷了她的那份驕傲。至於她那小小的驕傲與他什麽相幹,也未敢細想。什麽事情都怕往深裏琢磨,真琢磨出個結果,自己也沒法對自己交差。

他在兒女情長上一向擅長自欺,含含糊糊顧左言他是他的本能,“我哪裏曉得?我只知道一個安大爺。安大爺是狀元之才,雖然眼下家道難一些,到底也不算委屈了。”

她馬上將目光收斂回去,鼻梢“哼”了一聲,“外頭想娶我的人多的是。遠的不說,這嘉興府除了我們尤家,還有一戶做絲綢生意的邱家,他們家的三公子就請人來說過親。”

這事情良恭聽說過,為這緣故,兩家的仇怨越結越深。

“你不知道吧,那三公子我見過,相貌很好,不比你這模樣差。”

好端端的拿他作比較。他攤出一只手無所謂地笑著,“比我長得好不是天經地義的事麽?我不是‘狗奴才’嚜,但凡是個人也總比‘狗’好。”

妙真咬著牙關發笑,“那可不是?誰都比你好!表哥就比你好千倍萬倍不止!”

“那也是一目了然的事。”

她心裏雖恨,也只好雲淡風輕地笑說:“還算你有些自知之明。”

說完這一番,兩個人心裏皆有些結了疙瘩似的別扭。

良恭還替她撐著傘,手就懸在她肩上,只要一落下去,也許就能成為個擁抱。但這分寸距離,畢竟需要龐大的底氣。

他缺的不正是這樣的底氣?什麽也拿不出手,就只這一副臭皮囊。又要點自尊,想著一個男人,總不能憑一副相貌和一張油嘴混飯吃。

只好緘默著時不時睞她一眼,發現她鼓著腮幫子,那模樣不消去猜,又是生氣了。

“是你要問我,你看,我說了你又不高興。”他一時管不住口舌,已搶在理智前頭去哄她。

“我說不高興了麽?”妙真倏然止步,站到他面前瞪他一眼。旋即刻意掛起笑臉,“表哥這一去,就要預備著上京考試,明年我就要出閣了。等我出閣,你就不必狗尾巴一樣的跟著我了。我怎麽能不高興?我想想能甩掉你,嘴角都要咧到後腦勺去了!”

那笑簡直假的很,眼睛裏分明是攢滿了惱怒和委屈,鼻尖也有些泛紅,卻十分倔強地逞著強。

良恭險些撞到她身上,連忙止步。思緒卻沒能止住,目光落在她的眼睛裏,一顆心忽然猛地悸動著。

心裏想,她哪裏是什麽空殼子,明明裏頭藏著個狐貍精。這狐貍精不要他的命,只令他本來就無望的前程一敗再敗、他屢屢打算,又屢屢摒棄那些打算。

不論旁門左道,分明那麽多條道可走,終於他只走在她身旁身後。

也不計較到底是不是因為要去赴安閬許給他的前程,他提起嘴角斜斜地笑起來,故意要與她作對,“那可要叫你失望了,你就是出閣,我還跟著去。”

妙真駭然地睞他,“你不是簽的活契?你不是等我出閣就去自謀出路?”

良恭仍是笑得不正經,“哪條出路有你們尤家好?誰叫老爺許的月銀多,安大爺也拿我當朋友。這樣好的東家,我得攀緊了,不舍得放。”

聽見這話,妙真那氣又忽然煙消雲散。她一廂情願地覺得這份“不舍得”是不舍得她,於是就原諒了他那份“霧裏藏花”的態度。

天上卻雲濃如墨,倏地落起雪來。這年的頭一場雪,妙真仰著頭看,雪花撲簌簌落在她額上,眼皮,在她卷翹的睫毛上結了顆小小的冰晶。

良恭的臉在這顆冰晶後頭撲所迷離地閃爍著,盡管模糊不清,她仍然很高興,只要想到不必因為嫁了人就會與他分離。

沒錯,邱三爺就是那個另一個男二,他馬上要出場了,他和妙真的故事也比較曲折。

還有另一個男二你們也可以在前文找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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